老 家 记 忆
老 家 记 忆
郑少君
我的老家属于湖北省潜江市,地处江汉平原腹地,按理是典型的“鱼米之乡”。
事实上,上世纪80年代中叶之前,那里也的的确确是货真价实的“鱼米之乡”。
70年代初,集体化正发挥着巨大的创造力,水乡泽国完成了沟渠河网化,同时送走了“瘟神”后,我的老家简直可以与苏杭媲美,无可挑剔。
老家门前是一条河。不小,以至于小时候就把河对面当成了“美国”;也不大,在河的此岸可以与彼岸清晰地喊话。水位通常较高,离堤面一般不超过两三米。河水清清的,一缕一缕的水草随波起伏,鱼儿在里面自由穿梭。我们时常在河里打鼓泅(即游泳),在河边“濯足”。还可捕鱼。捕鱼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刷刁子”。刁子是一种常见的小鱼儿,只能长到搾把长,身体扁长形,个个像饿牢里放出来的,极易上钩。钩一甩到水里,马上就有一群刁子围过来,争先恐后,你只管刷刷刷甩钩就是了,甩一次立马钓上来一条,甩无虚发,故称刷刁子。不一会儿,一脸盆活蹦乱跳的刁子到手,欢欢喜喜转身回家。
另一种捕鱼方式是捉“土憨巴”。这种鱼叫什么“学名”,我们至今谁也不知道。有点像才鱼的肤色,但嘴没有才鱼尖,头部比才鱼圆,最主要的区别是长不大;也和刁子鱼差不多,只能长到搾把长,不过身子却胖多了,脊背厚,肉多,肉嫩,无杂刺,很受性急怕刺卡喉咙的老人尤其是小孩的欢迎。怎么捉“土憨巴”呢?把一个废弃了的土茶壶,用一根绳子系住壶把,一端系在河边的杂树下面,然后把茶壶放到水里。入水不能太深,离水面尺把就行。壶里面放一点食物如米饭之类最好,不放也行。土憨巴看见壶口就往里钻,看见壶嘴也钻,只是身子大些的壶嘴小了就钻不进去,于是改换门庭再往壶口钻。人不必到那里等,过一会来提一下壶,一两条也有,两三条也有,再多了就自然被挤出壶了。
河堤边满是杂树,野花。也有几棵自生自灭的大树,但基本上不成材,因为成了材也不好砍伐。那时没有电锯可以把大树肢解成八块,所以要砍伐就只有两种结果,一是向外倒向河里,谁也别想再把它拉上来;二是向内倒只隔一条路就是房子,没有谁的几间茅草屋经得起大树的倒压。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尽量不让它长得太大。树的作用也就只有供鸟筑巢,供知了、纺织娘娘栖息在上面演奏夏夜交响曲。
到了冬天,那时候似乎雪期特别长。这么大一条河也结冰,而且冰不薄。我们这些天不怕地不怕的毛头小子可以在上面大闹天宫,大人们也可以推着独轮车把它当着了渡船,从来没听说出什么事故。在河面上玩够了,回到家里就是一盆用树蔸烤着的火,一群大人围坐着,其中一个就在“讲古”,就是讲古代的故事。(并不是家家这样,只因我母亲特别喜欢“听古”,所以请了同村的人来讲,代价无非就是招待别人一同吃个便饭)。讲姜子牙封神演义,讲曹操从我们这里败走华容道,讲打不死的程咬金,讲白蛇精,讲七仙女,讲陈世美,讲武则天与驴骡太子……或者“唱歌本子”,就是看着一个抄着歌词的本子,像私塾先生嗯嗯啦啦地唱,像现在民间有些仪式上面还在唱的那种形式。歌词一般是七言一句,有时还夹着一点对白进行故事情节的解说。从中也模模糊糊知道了一些做人要厚道,要讲良心,要担心恶有恶报之类的道理。我估计我之所以长大成人后情感总是这么脆弱,性格总是这么耿直,这么喜欢行侠仗义,这么循规蹈矩,准是那些东西“毒害”的结果。
老家的后面有一个几十亩水面的鱼塘。说是鱼塘,不如说荷塘更为恰切。每到夏天,荷塘里甚是繁荣。荷叶唱主角,他们你推我挤地疯长,结果一个个长得东倒西歪,被挤直了的,简直恨不得“欲与天公试比高”,那个绿啊,那个茂啊,那个密啊……荷花并不多,偶尔能见到的也是白色,红色的极少。据说是家荷,只长藕,不长莲蓬莲子的,自然也就无荷花。荷叶也是个好东西。小孩子把它摘了下来,这一折,那一折,再用竹扫帚签子当别针一别,一个道士帽就出来了。但我们是不把它当道士帽看的,我们把它当作德国党卫军的军官帽,戴在头上,招摇过市,不知几神气。
荷叶底下居然还有薏仁,不知这个“学名”是否准确,我们把它叫作“鸡豆包”。它的叶面直径可达一米多,尽管有很多刺,人们还是把它的梗用镰刀剔出来,剥去皮,一碗好菜。
塘里也有鱼。由于中间荷梗太茂密,空间水域小,鱼种并不多。主要是才鱼和鲫鱼。才鱼,俗称黑鱼,黑巴子。春夏时节,是才鱼繁殖的季节,常常看到一条雌性才鱼带着一群蝌蚪一样的幼仔在水草间穿行。最喜欢呆在水草间有一块圆形的水面边,身子在水草间,浑然一体,不易被人发现,头部在空间边缘,好呼吸空气,好晒太阳。捕捉才鱼的方法主要有两种,一是用鱼叉捣,适合于大一点的才鱼;二是用钩钓。钩杆是现成的——鱼叉杆,在杆头系上一根不太细的绳子,有两个作用,一是做钓线,二是便于捣远处的才鱼时把鱼叉收回来。才鱼最喜欢吃青蛙,在池塘边现捉,剥去皮,安在钩上,放进水里,见效也快。或许是才鱼喜欢吃青蛙的缘故吧,才鱼味道也颇似青蛙,细,嫩,脆,肉多刺少,老少妇孺都喜欢吃。冬天池塘里没有了水,才鱼就钻进淤泥里,也不被憋死,因为它总是在塘边缘,这时就被称为“阴死黑巴”(现在当地还拿这话骂那些躲在暗处的人),所以人们就沿着塘边摸,也总不放空。
阳春时节,清晨,在塘边有人准备盖房子而浸泡的树上,时常会看到准备晒太阳的乌龟和团鱼(甲鱼)。他们有时候面向塘沿,顺着它的方向看去,塘堤坡上必定有一窝蛋。乌龟蛋就像蚕茧,甲鱼蛋稍圆一些。那是它们在等待孩子的出生。有句俗话叫着“团鱼望儿”,就是指这种情况。乌龟和甲鱼见人也不怎么怕,你想捉也就捡了去,容易得很。我们家常常三五天就能捡一粪桶,当然粪桶是干的,也是干净的。先父和我们弟兄俩都爱吃,可是母亲信佛,经常偷偷放生。
塘边缘如果靠着水面下面有洞,那就一定是藏着鳝鱼了。你可以用钩钓。钩是用自行车钢丝磨的。鳝鱼喜欢吃蚯蚓。钓鳝鱼时你的嘴巴最好抿着,再放开,发出叭、叭的响声,这时鳝鱼就像被叫醒一样,朦朦胧胧地,悠悠然地移到洞前来进食。它咬住钩后往后退,你必须用力往前拉,因为这里的鳝鱼通常都有三五两重,个头不小了,而且野性足,扭动起来很有力。也可以用脚在洞口蠕动。这时必须先找到附近的出洞。鳝鱼感受到脚蠕动的冲击力,本能地往后洞口退去。你在鳝鱼退出洞口三分之二后,用手卡住它的前半截身子,大功告成。手卡鳝鱼是有诀窍的,不能用大拇指和食指去夹,圈口太大,没力,鳝鱼易滑走。必须把中指翘起,把食指与无名指弯曲,这样夹下去才有力。注意,千万不要到水面之上的洞里钓鳝鱼,更不能用手去掏,否则总是一条蛇,一般是水蛇。咬了也不要紧,“水蛇咬了一个包,边走边消”,只是虚惊一场。但也有可能是土公蛇等有毒蛇,万万不可造次。
夏夜的池塘是热闹的。有苦瓜雀子的叫声,青蛙的叫声,还有各种知名和不知名的昆虫的叫声,好动听的交响曲。水獭则在周边水上水下穿来窜去,像巡逻的士兵。
池塘最热闹的还是春节前半个月左右。要准备年货了,人们开始挖藕,男女老少齐上阵,想挖多少是多少,能挖多少是多少。队里称斤两,提点成,分给管理者和五保户。剩下的全部拿回家去,不要现钱,没有经济负担,春节后适当时候再扣回来给集体。深水区的藕粗而长,有四五节,快要达到两米,最适合炖汤,藕丝像飘动的蜘蛛网,把你的嘴巴、鼻子都封住,还得用手把它扒开。还可以磨成藕粉,随时用开水冲着吃,特有营养。浅水区,尤其是沙土质,藕长不大,但特白,特脆,特嫩,适合生吃,咬一口,脆嘣脆嘣,甜甜滋滋,汁液直从口里流出来。这样的藕也适合做清炒滑藕片,酸辣藕丁,百吃不厌。
池塘的后边是稻场,是仓库。仓库旁边是一条似乎是自然形成的弯弯曲曲的沟,就叫弯八沟,一直通向“远方”。远方有小郑家湖,大郑家湖。大郑家湖比较远,小郑家湖是我们经常去的地方。去那里一是抽藕梢(也叫藕带),夏天的一根有一米多长。二是摘莲蓬。三是采了莲须作中草药卖了换零花钱。湖里有蛇,常见的有青蛇飙、乌梢(烂母胎)、龙虎蛇,虽然可怕,但倒霉的时候少。最可恶的是蚂蝗,尤其是偷食蚂蝗,叮在你的腿上,不痛不痒,没有任何知觉,要么发现时它已吃饱喝足,浑身通亮,鼓鼓囊囊叮在那里等消化;要么看到腿上在流血才发现已经有蚂蝗光顾过。还有“沙蚂皮子”,薄薄的,圆圆的,绿豆大那么一点点,最怕它叮在肛门处和阴囊上,痛,痒,无可奈何。牛坨更要防范,个头大,像核武器,咬一下可留一个洞,但这个东西很招摇,目标大,好发现,一抓住它就缩成一个坨。所以人被它所害者不多,被它欺负的对象还是牛,它的名字恰如其分。
大郑家湖中间有一个特别高的台,叫放鹰台,是我们家族一世祖郑敬公(明朝天启三年从江西南昌府瓦子街迁来)安息的地方。文革中,一个本家的大队支部书记,为了种地的方便,居然把祖坟之地与邻近大队调换了。把祖宗祖坟交给了别人去管,好一个不孝之子,真个是不肖之子。难怪我们族人现在没有什么大官大府,大富大贵,科学巨擘,文坛泰斗什么的,准是这个家伙造的孽。更可气的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这里居然有了考古大发现,这个台,居然是春秋时期“天下第一台”——楚章华台,是楚灵王藏三千细腰宫女的地方。小时候在家后面经常看到“鬼火”,也许就是那些为了练就纤纤细腰而被活活饿死的宫女们尸骨所产生的磷火吧!现在,那里的现代化“章华台”即将竣工,即将招徕无数中外游客,眼看着财源滚滚尽是流向邻村人的腰包而不能分一杯羹,你说令人不令人扼腕……祖坟在时,我去上过香,现在开发了,祖坟也不知迁到了哪里,我也成了不孝之子和不肖之子。
仓库和湖之间有无数田埂,由于这里是古云梦沼泽地,田埂也是由腐质物组构成,比较疏松,这样穴居小动物就好藏身。有一天,我们几个小调皮蛋在那里发现了洞口,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用火熏,居然熏出一条黄鼠狼,迷迷糊糊,晕头转向的,就成了我们的战利品。我们欢欣鼓舞,信心倍增。再找到一个洞口熏,又是一条。不一会儿共熏出五条,一人一条还有多的。拿回家去,皮4.5元一张,肉可吃,大人们也大大地欢喜了一通。
有时秋冬之际湖里放火烧野草,就有羊骠、狗驩等野生动物四处逃窜(可能是麂子之类吧)。离住户不远的杂芜之地,也有野生动物,猪驩,野猫,黄鼠狼,黄鼬,后三者都对鸡情有独钟,晚上常常溜进家来,当鸡开始咹咹乱叫时,主人们就慌慌张张起来追赶,很显然,只有空手而归。
村子的南边有一条沟,比通常所说的沟大多了,所以依稀记得就叫“大沟”,是一条排水渠。在门前大河的堤岸上面建有一座排涝泵,以便及时排出农田里的洪水,所以那时候根本不存在以前“十年淹九水”的灾情了。排涝泵工作时,我是喜欢去凑热闹的。倒不是为别的,那里有一道“风景” 特别吸引人。大沟临近排涝泵几米远筑有一坝,其中一边留有一米多宽没有合拢(否则也不能排涝了),在这里,队里安排人在捕鱼。渔具很简单,将两根细竹竿揉弯曲,合起来在中间用绳子系成X形,下面是一张正方形的网,四角分别系在竹竿的四角,这样就算做成了。捕鱼同样简单得要命,只需要一个人操作。把渔具放在坝的流水口,看到鱼从网上经过,马上提起网来,往旁边的鱼篓一倒,一个回合就完了。这样捕鱼不像在野外钓鱼,需要耐心和毅力,只需要视力和体力。鱼像排了队似的,一个一个顺着水流,欢天喜地、你推我搡向这边匆匆奔来,真个是“鱼贯而入”,不曾想在这里就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轨迹。只要你眼尖手快,看到鱼从网上过,就迅速把网提起来,一定“网无虚发”。不过把装有鱼的网从流水中提起了是需要一定力气的,因为一是流水有阻力,二是鱼都比较大,每条都有三五斤重,真个要搞得腰酸臂痛。所以要安排年轻力壮的人,还要安排人换班。把鱼从鱼篓里运出去的人也跟着忙得不亦乐乎。几乎没有小鱼,没有杂鱼,在我的印象中,好像不是鲩鱼就是鲤鱼,也有少量青鱼。队里把它分到各家各户,家里吃不完的就拿到集市上去搞商品交换。
农田几乎全是种的水稻。收稻子都是用船作运输工具,以后逐步变成板车,变成手扶拖拉机,水路也就变成了旱路。
也不是完全没有旱田,只是少,只在村子南端屋后有二三百亩吧。麦收时节也特有趣,捉野鸡,赶野兔,捡臊乌龟(旱田里的乌龟臊味特浓),打土公蛇、火烧根蛇。劳动的人们时而欢声笑语,时而大呼小叫,大惊小怪,不知多有情趣。
现在呢,小湖早就没有了。还清楚地记得,1988年,我在外地一所高中学校教书,回到大湖附近去家访时,惊诧地发现,儿时不知道边际在哪儿的大湖也全变成了农田。形形色色的植物没有了。五花八门的动物没有了。屋后的鱼塘逐年萎缩,今年也在轰隆隆的挖土机、推土机声中彻底告别了历史舞台。沟渠里几乎不见水,农作物全靠外灌,原来的水田变成了旱田,土地严重沙化,要是没有外灌,简直不能种水稻。旱田里原来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也基本绝迹。而门前的大河呢,河水退到了河中央,从前的濯足啦,刷刁子啦,等等,一去不复返。
沧海变桑田啊!
我的童年的妙趣横生的快乐呢!我的童年的生机盎然的大自然呢!
仅以此文作为屋后的池塘祭,作为童年的家乡祭。
二〇一三年八月初稿于潜江
二〇一三年十月定稿于正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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